比赛结束了。拥抱完成了。尴尬的客套话也说出口了：天空才是你的极限，祝福你我的兄弟，祝你打进季后赛……

赛季结束了。输球的勇士们鱼贯而出。克莱·汤普森披着毛巾，一步三回头，你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我记得上一次有人这样在球员通道回头的，是被球迷辱骂家人的威中。威中回头很有道理，克莱回头就多少有点诡异。这里不是大通中心，这里是黄金一号；这不是总决赛抢七失败，这只是附加赛九十之争；这不是退役演出的最后一场，克莱才34岁又69天。

比克莱年轻的、21岁的波杰姆斯基意犹未尽：“新秀赛季能在一支争冠球队得到大量出场时间，这很特别。”据我所知，如果资质庸常如波杰姆斯基者能够在一支“争冠球队”里得到大量出场时间，这支“争冠球队”多半遇到了点问题。但对于波姐本人而言，他没有任何问题，他仍然在高性价比的新秀合同中，他会留在勇士，他甚至有可能进入最佳新秀一阵，等他生涯延续到克莱这个阶段，荣誉会不会仍停留在2024年，没人知道，也不重要，他的生涯是否能延续到那个长度本身就是一个问题。

比克莱年长的、还差18天就满39岁生日的克里斯·保罗，赛季刚开始不久就决定做出牺牲，打断了自己此前19年1365场全部首发的纪录，走向替补席，坐在那里，然后受伤，然后又回来坐在那里，最后打了58场常规赛，打断了自己连续13年进入季后赛的纪录。对于保罗而言，这是宿命般的一个赛季，49年加入国军般的一年。整整一年，面对勇士更衣室发生的那些烂事，面对糟糕的战绩和岌岌可危的形势，保罗可能说了一些话，也可能没说什么，但他说什么也不重要了，顶着无保障合同的他还能当几天勇士人本身就是一个问题。

但克莱有问题，他的续约问题就像房间里的粉红色大象，勇士整整一年都选择视而不见。有一种说法说克莱对勇士这种避而不谈的态度非常不满，这种说法听起来很符合勇士王朝处理棘手问题的一贯姿势。杜兰特曾经聊过“格林公式”事件中对自己刺伤最大的点就在于球队闪烁其词的冷处理态度，有时候你会觉得这支球队以此为荣，2018年夺冠之后，大卫-韦斯特洋洋得意地说：“你们以为这个冠军来得容易，但你们不知道我们更衣室里发生了什么。你们永远不会知道。”当然这也许不应该苛责勇士队，也许每一个王朝走上巅峰，来到阳光下之后，都会习惯性掩藏腌臜，倒也不必止于篮球领域。

另外还有一种说法说勇士确实有和克莱在谈，只不过双方对续约合同的价码分歧太大，也就搁置了。这个说法是很公允的，赛季第13场比赛，克莱上场28分钟10投1中怒砍5分，之前一场他打了不到2分钟就被罚出场。那时候克莱三分命中率不到3成3，打起球来一度让我想起湖人后期不高兴版本的拜纳姆。我想了想，克莱这么打，怎么伸手要大合同？我又想，克莱不这么打，怎么伸手要大合同？家里养的狗，嘴里叼的烟，手里拿的酒，出海的游艇，游艇上的老保罗和光屁股女人，哪个不要钱？哦，保罗不要钱。

但后来科尔找克莱谈了心，他说克莱你啊，错过了两年黄金时光，现在对一些事情无能为力的话，就应该释怀，“与其追逐过去的伟大，不如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听起来，除了没有引经据典，科尔温暖人心的水平和董宇辉已经很接近了。不论各位坐在马桶上的文化人对这类鸡汤有多嗤之以鼻，事实是它确实奏效，克莱走向了替补席，克莱回归了平静，克莱在赛季最后10场球重返首发，场均30分钟输出21.8分，每场投10个三分，命中率达到41.6%，勇士在这个阶段只输了2场球，你感觉一切都回来了。

即便他们最终只以西部第十的身份进入附加赛，但他们的克莱回来了，他们的胜率回来了，他们的对手国王失去了自己的最佳第六人蒙克，过去11场球只赢了4场。附加赛真正开打之前，对于勇士最不利的预言也不过是“我们想看湖人打勇士”。

等比赛结束后，我们发现勇士的赛季结束了，而且是以一种崩盘的方式，曾经回来过的克莱在这场比赛中10投0中，0分，而且防不住任何人。

从这个角度出发，你会觉得一切都结束了，4月17日的这场附加赛就是水花兄弟的last wave了。克莱赛后没有接受采访，但在赛前训练中他告诉记者：“赛季结束后，你很难不去想成为自由球员的可能。这就是生活，我在这里取得了如此多的成功，我不会让未来任何事情让我对自己在勇士取得的成就感到失望。”

任何事情。不会失望。

听起来像是另一种形态的勿谓言之不预。最后2分钟，比赛已经失去悬念，克莱和其他首发回到板凳上，他坐在那里露出苦笑。我看到有朋友在网上追忆往昔，说2014年勇士首轮抢七被快船淘汰后，克莱在更衣室里失声痛哭。这位朋友说：“克莱哭的时候，我觉得这支勇士前途一片光明，而今他坐在那儿讪笑，我知道这支勇士完了。”

我大概理解这位朋友想要表达的意思。但我想克莱34岁了，身处曝光率和流量最高的球队之一，我们都清楚他从2014年到2024年之间经历过的一切光荣与惨痛，他deserve以一些苦笑来面对任何惨淡的结局，你看我都用英文来表达态度了，这说明我真的认为克莱deserve。他总不能再像24岁时那样在更衣室里哭出声来，你想象不出这场景，那太过肉麻。经历了一整年的折磨，一点点好转还不至于让一个中年男子情绪如此大起大落。中年男子迟早能学会在经历失败之后举杯。为真正的生活喝上一杯。

终场后克莱恋恋不舍地频频回头，他可能只是有一些被作弄的疑惑和一丝丝不甘心吧：明明之前感觉还不错的。但我猜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也只是一丢丢而已，因为科尔的鸡汤已经灌进了克莱的脑子里。如果一个像克莱这样的人能够像科尔所说的那样“坦然接受当下拥有的一切”，他就不再是我们认识的克莱了，他会是一个不错的替补球员，甚至在某些场次里发挥出色，但一旦他接受了这种设定，他就已经放弃了“追逐过去的伟大”，他或许会终于再度赢下总冠军后哭泣，但他永远不会再在输球后如此了，取而代之的，唯有苦笑。苦笑才是“坦然接受中带有一丝丝不甘，一丝丝不甘后又坦然接受”的标志性表情。

至于到底克莱会不会以自由球员的身份离开，谁又真的知道呢？科尔说“我们迫切需要克莱回归”。追梦说勇士肯定会续约克莱：“球队对球员向来只有尊重、忠诚、爱和信任。我没有理由认为他们不会对克莱做正确的事情”。

我上一次听到一个人用了一堆类似“尊重、忠诚、爱和信任”之类的好词还是马祖拉在去年东部决赛，感觉好词儿说尽之后，好事儿就会很难发生。

当然，除了老板和经理外，勇士还有最重要的那个人发话了。库里这次出局后没有咬着牙宣布明年没有人想碰到我们。他也36岁了。库里赛后主要说了两个“在意”：

一是为克莱辩护，“克莱这一年不容易啊。你可以拿一场比赛说事儿，但我知道他也想打好……我更在意的，是能够从篮球中have fun，然后坦然接受一切结果。”

二是说到库追汤组合的未来：“我没办法想象身边没有他俩。我明白没人会永远打下去，但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我唯一在意的是，我知道他们渴望胜利，我也是。”

但这个素来以温和著称的领袖态度到底有多重要，到底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球队的决策，一直是一个迷。距离他们2022年夺冠已经过去2年了。这2年里，追梦打队友了，库里受伤了，维金斯离队了，迈尔斯辞职了，普尔被交易了，追梦禁赛了，追梦又禁赛了，球队助教去世了，维金斯又离队了……

可能和“数据无法体现其球场作用”的玄学理论一样，领袖也有库里这样的，你很难从表面这么多烂事上看出他对球队的掌控力。当然，那个逻辑始终存在，也许这就是王朝勇士的玩法，他们掩盖了一切，我们大概只有等他们彻底退出舞台之后，才能从一些球员口述和自传中了解到更多关于库里掌控力的内幕——要没有库里，没准儿更烂呢？

在科尔、追梦和库里的发言之后，接下来的夏天，才是自由球员克莱将面对的真实生活，除了家里养的狗，嘴里叼的烟，手里拿的酒，出海的游艇，游艇上的老保罗和光屁股女人外，更真实的生活。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说第一条鲨鱼的出现不是偶然的，真实生活中在外人看来残酷一面的出现也不会是偶然。你不知道双方真的坐到谈判桌上后会发生什么，即便你早已做好一切心理建设，但当真的需要用冷静到近乎冷淡的方式谈判未来人生的时候，你不会像鸡汤里描绘的那般平静。

克莱在面对这一切之前，以及在这一切尘埃落定之前，我想我们大概可以先将克莱在球场上恋恋不舍的姿态视作一个最后的场景，以备不测。我所能记得的事情非常有限，我想能够记得任何一件事情都需要大量的幸运或者不幸。我记得邓肯最后的场景，他走向切萨皮克能源球馆的球员通道深处，留给我们一个单手指天的背影；我记得黑曼巴最后的场景，他讲了一番话，摔下了话筒。我不记得的事情显然更多，有些事情若非亲眼目睹并心有戚戚，就根本不会记得。我不记得吉诺比利离开的模样，还有帕克、艾弗森、麦迪、姚明……我反而记得皮尔斯的最后一幕，那焊死在板凳上的英姿，所以我会说要记得一些事情，有时候是需要不幸的。

赛后福克斯说到勇士的未来：“我高二的时候看着他们夺冠。我们已经看这支球队很久很久了。如果这就是终点，那就这样吧。”

所以，如果这就是本文的结尾，那就这样吧。